我的眼里只有你 我的眼里只有你周柯宇

搜索家时光

梁东方

龙阳路站是终点站也是始发站。车一到，车门一开，排着队的人们很多都会有一个以尽量快的速度向空空的车厢里冲的动作。因为就是这几分之一秒的冲的动作可以决定你在其后相当长的旅途中是不是能有一个座位。

她和他也是有这样一个过程的，在这个过程瞬间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到了我的对面。

尽管只是最初的一瞥，也已经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她的身材是只有绘画作品特别是卡通漫画中才会有的理想型，绝无一丝赘肉。每一个部位都符合那种在现实人生中不可能完全实现的线条画理想。待仔细看，她的面孔也与身材一样是近乎完美的，挑不出一点毛病，完全符合最时尚的小嘴翘鼻大眼细眉瓜子脸等等要求。皮肤的质地中有一种年轻的苍白，有一种高雅的洁净，还有一种该老不老的永远稚嫩。她自己当然也知道这样的优势，所以在面孔之外，还露着长长的脖子，露着肚脐为中心的腰部，细腻的牛仔裤像是另外一层皮肤一样贴在腿上，把全部完美的轮廓勾勒出来。

她和他手拉着手，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保护的姿态。所以开始以为他们可能是母子俩。你看，她对他的态度充满了怜爱，拉着他快走两步坐到了地铁里一直都是稀缺资源的空椅子上，也就是我的对面。坐下以后不向周围看，注意力还是只在对方身上。

其时接近中午的阳光，正白花花地照耀在浦东的大地上。高架的地铁视角之下，俯瞰所见，一望无际的耀眼之中的人间似乎是个体的人怎么也无法承受的，无处可逃，只有空调车厢里才有这样的宜人感受。这是五月到了的第一天里显示出来夏天威力。

在户外烈日炎炎车内清凉的环境里，对面有这么宜人眼目的人儿，实在是一种值得庆幸一下的偶然。

这时候，我看见他把一只手伸到了她的两腿之间，才意识到不是母子。俩人一只手一直牵在一起，从未分开，另一只手则在对方身上自由游走。一会儿拽住露出一点点脚踝的裤脚，一会儿又抹一抹头发，辅助目光在对方脸上反复逡巡，逡巡着逡巡着就又突然定住，仿佛要这样一直把对方吃到自己的目光里。

他头发短短的，耳朵上有小小的耳环，再看短发就显得有那么一点长，比一般的短发长一些。穿着大裤衩，有些粗壮的腿上没有任何装饰，敞开的坐姿也是绝对男性化的。俩人是一模一样的情侣鞋，平底儿旅游鞋，带一点粉色。她穿平底鞋是因为身高与身材的优势完全不必再借助高跟鞋，他则无需解释，男人嘛，就应该穿平底鞋。

老实说，这些穿着打扮上的细节开始我是一点也没有在意的，我在意的是他们互相之间的情态。那种情深意长之状，非热恋中人不能有，也是热恋中人未必能有的。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时时刻刻看着我，我时时刻刻看着你，我的眼里只有你，完全不及其余；忘了这是在地铁上，忘了周围是人、对面也是人，座无虚席。这是一趟开往野生动物园和滴水湖景区、开往上海的海的假日地铁，站距很长，是市区列车的数倍，有时候你都会以为这已经是真正的火车，是两个小时才会停一次的那种火车。

这样奔驰在高高的空中的地铁，载着这两个我的眼里只有你的人儿，在这尘世的假期里既快也慢地向前。你不由自主地瞄着他们看，看地铁的快与他们互相之间的慢，就会觉着这一类紧密的人际之事，从一个角度上说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大好时光都耽误到了这种人和人之间的事情上，时时刻刻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你粘着我、我粘着你的生活，既是享受也更是纠缠，分分秒秒不离开，不能承受一点点孤独，不能分神看看天地万物，像是连体人一样须臾不能分。这个感受还没有进行完，你就意识到了这其实多少有点酸。赶紧打消了这不敬的走思，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关注着他们的一往情深之态。

他们如入无人之境的神情，将周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忽略的神情之中，有一种人与人之间所可能有的最紧密的联系。他们好像是活在舞台里，活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舞台上，行云流水的一切都是在对着镜头表演，都是在对着不确定的观众做可以定格的特写镜头。不确定的观众不是坐在对面的我，也不是坐在他们身旁那一对看起来没有这么高的热情、没有这么紧密的青年男女，他们头脑中的观众一定是在古往今来的时尚T台两侧，在大剧院的前排和包厢，在电影院巨大的银幕下面……

他们将各自的角色都演绎到了人间可能有的极致，甚至是人间不会有的情境。他们沉浸在那种叫作男人女人的爱情之美的美里，在各自的角色里走得既深也远，算是将人之为人、男人之为男人、女人之为女人的所可能有、所不可能有的全部深情体会到了尽头。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在野生动物园下了车。他们是要共同去逛那个有动物的公园的，他们要深入到动物们之中去，去在最原始的动物性里，作为那些动物的伙伴一般的存在，平等而无辜地凝望这个世界，凝望这个世界上偏偏有了你的你和我。

见过很多情侣之间的情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们表现得是那么纯粹，那么超拔，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却分明还在人间。据说没有在自我角色定位上进入角色就很难臻于此境，而臻于此境则一定是庸常人生中珍贵的高蹈。